玄月镜澈

第五章

 

秋风渐起，宋洵心底默默数了日子，还有七日便要至中秋了，正足够他们赶回万花。

不似宋洵那般自在，新昌心中担忧的紧。她能够看出宋洵与她的孩子之间的情谊。巽儿因为目盲，自小对外人会有排斥，然而却这般信任宋洵，她感到非常不安。

“父债子偿天经地义，我不求你能放过巽儿，只是他毕竟无辜。”

“巽儿自幼天资聪颖，只是身体不好，八岁时更是生了场大病，便请了纯阳子批命，这才送上了纯阳宫。这些都是我欠他的。所以你要报仇，就冲着我来吧。”

尽管新昌说的真诚，但宋洵还是忍不住嘲讽道，“想当初萧衡与家父关系匪浅，甚至定了儿女姻亲，谁曾想转头便捅了一刀。那些官场上的龌龊事儿，我那些叔叔们脱不开，但是家父到底有没有做过这萧衡怕是比谁都清楚。看着昔日好友被贬郁郁而终，萧衡的良心可还安好？”

知道自己的话说得重了，但他不悔。这是他多年心结，此时付诸于口，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下。都摊开了……也好，此后他对萧翊，终于可以放下曾经。

“……”新昌无言以对，许久才回道，“夫君也是因此而积郁成疾。许多事情不是他不想做便不去做的……他毕竟是萧家的人，百年传承不容有失……”

“哼，”宋洵冷嗤一声，“是啊，萧家上显齐梁，朱门世家盛宠不衰，又岂是我们这等朝廷新贵能攀得上的？”

“放肆！”新昌如今尽管一身素色道袍去了几分皇家华贵，却还保有天潢贵胄的高傲，她冷言斥道：“你可知你今日之言我若是较真起来，可是以下犯上之罪。”

宋洵笑了笑，“无妨，在下这条命算是捡来的，若非家祖护佑，现在与殿下又怎会有重逢之机。殿下想要在下的命请尽管拿去，君要臣死，臣又怎敢不死？”

新昌审视着宋洵，目光凌厉，宋洵毫不惧怕，只是持笔而立。过了许久，新昌终于笑了，连连点头：“你倒是抓着我的软肋了。罢了，我也非仗势欺人之辈，而且说到底也是我们欠你的，且让你逞几番口舌之利。看得出你对巽儿情谊深厚，也是正直良善之辈，我信文贞公的人品，你是他教养大的，自然也信你，巽儿能得友如此，是他的福气。”

“巽儿请了你来想必是为了医治我的病。现在我有个请求，我可以将这条命还给你，但求你能放过巽儿，别误了他一片心意，让他也承受我们这辈的痛苦。”

“俨儿，我且自恃长辈劝告一句，生若浮萍，人如蜉蝣，且珍惜当下。”

听到这个称呼，宋洵愣愣，下意识的点点头。新昌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，仔细打量了片刻：“可惜我连得五子而未有一女，否则现在你也该是我的女婿了。还记得小时候你与巽儿也是见过面的。”

宋洵愕然。

见了宋洵的表情，新昌掩口笑了，“那时候你们都还挺小，巽儿拉着你一口一个‘俨哥哥’，可惜……”可惜后来世事沧桑，天意沉浮。

宋洵回忆了一下，终于想起上次去徐国公府，正是萧翊五弟的抓周之日。

那年他不过八岁，许多事已经记不分明了，唯一有些许印象的，是一个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孩子。那日春光明艳，映在那个孩子的眼眸里，悠远若冷泉一般，又如祖父送他的那枚萤石。清风和暖，他笨拙的抱起他，为他摘了刚刚盛放的一枝桃花。

后来那个孩子就倚着他睡着了，他叫来孩子的乳娘将他带走。

这一走，便是十年之遥。

怪不得……如此熟悉。

想到萧翊的眼睛，宋洵心中一痛。许久，方言：“我会治好他的眼睛。”

 

萧翊醒来的时候，已经夜幕低垂。

他感受不到时间的改变，对他而言，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，心下不由黯然。

有人握着他的手，十指相扣，不多久，只觉得有人轻柔地吻了吻他的眼睛，低沉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笑意：“你终于醒了。”

萧翊张了张嘴，终于发出了声音，略带沙哑：“宋先生？”

宋洵笑着将他抱在怀中，仔细看着他的容颜。当初那个稚嫩天真的孩童，就像玉石一般，如今，也这么大了。

是啊，都十多年了。

“阿翊，我们明日便回万花吧。我带你见见我师父。”

“可我母亲……”萧翊迟疑。

宋洵摸了摸萧翊的额头，道：“不要紧，我开了方子抑制住了她的病情。不过阿翊你要知道，新昌殿下这是沉疴痼疾，就算是我师祖来也未必能治好她。这么多年都是在拖日子而已。”

萧翊一愣，木然点头，道：“我明白了，这反倒是我执念了。多谢宋先生。”

宋洵无奈：“阿翊啊阿翊，你什么时候才能改口？”

萧翊不好意思的一笑：“那我要如何称呼才好？”

“就叫……洵？”还没等萧翊回答，宋洵自己就叹气了，“算啦，日后再说。为什么你的名字与我同音呢？萧巽萧巽，这名字还真有些不习惯，我还是继续叫阿翊吧。嗯？萧三郎？”

萧翊无奈点头：“随你。”

宋洵收起嬉笑，伸手抚着萧翊的眼眸，轻声叹息：“我记得这双眼睛是极美的……阿翊你能睁开来吗？”

萧翊怔了怔，随即睁开眼来，却觉得与以往有些许不同。

“阿翊你往这里看，能看到什么吗？”宋洵小心翼翼的问道。

萧翊随着宋洵的指点看去，以往眼前都是漆黑一片，如今却突然感觉视野里有一片黄色的光晕，轻轻摇曳。萧翊知道，那是灯烛。

“光，能模模糊糊看到些许。”萧翊回道，语气中有着不易察觉的激动。

宋洵叹气，这些日子来想尽办法，通过家中寻了不少名贵的药材，甚至动用了圣上赐给祖父的百年老参，总归有些效果了。

他捧着萧翊的脸吻他的眼眸，郑重道：“阿翊，我一定会治好你的眼睛的。”

 

第二日他们便辞别新昌公主，乘马车前往万花。

上次来万花也只在云景台停留片刻，此时刚下了云景台，萧翊便觉得有些紧张。

宋洵牵着萧翊的手，小心翼翼的领着他前进，路上不时碰到万花的弟子们，也都一一打了招呼。

“宋师兄早啊！我们昨日还在猜想今年的中秋你会不会在谷里过呢。不回本家了吗？”

“不回了，”宋洵笑着摸了摸小师妹的头，“今年就在谷里过。”

“真是太好了！”小师妹笑着拍手，又歪了歪头，看向萧翊，“咦？这位是？”

“叫师嫂。”宋洵意味深长的笑道，萧翊脸上立即飞红一片。

“师嫂长得真好看，咦？衣服也和师娘一样，”小师妹说的天真，“对了师嫂，你认识师娘吗？”

“师娘？”萧翊很奇怪。

“嗯，是纯阳宫的洛……唔唔唔唔……”小师妹话没来得及说完便被宋洵捂住了嘴。

“师妹你快些去吧，师父不是让你送月饼给师祖的吗？”宋洵笑道，以眼神示意小师妹，“阿翊，我师父在等我们，我们快些去吧。”

萧翊觉得哪里不对，也不太好意思问，待小师妹走远后才低声问宋洵：“她说的，难不成是我洛师伯？”

宋洵笑出了声，只是拍了拍萧翊的肩膀不多做解释。

落星湖一如往昔，只是因为临近了中秋才多了几分人气。宋洵常年在外难得回来一趟，每次回来懒得打扫自己的房间，都是和师兄阿布挤在一处凑合一夜。今年因为要带萧翊回来倒是不好意思再去麻烦师兄，而且多年在外，也不太习惯有人随侍，便做好准备自己动手整理房间了。

先带了萧翊去拜访师父，宋洵难得的有些紧张。刚正准备敲门，便听见门内传来声音，低沉威严，“还知道回来？嗯？”

“徒儿宋洵拜见师父，”宋洵高声道，这时候“吱呀”一声门开了，萧翊感到宋洵牵着自己的手紧了紧，随即被松开，宋洵跪了下去，“徒儿不孝。”

看着眼前许久不见的徒弟，裴元叹了口气，将宋洵扶了起来：“回来便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