玄月镜澈

惘

 

公子无于隔，乃在天一方。

裴元前往仙迹岩为偶感风寒的书圣颜真卿诊病时，听得一旁习书的一位小弟子念了这一句，正在写方子的手顿了一顿。

身为病人的书圣见着裴元发愣，似有了悟，便以手握拳抵于唇下咳了两声，唤回裴元的神识。

裴元随即垂眸，手中素笔婉转承合，一方药笺楞是写出了伯远帖的神采，让颜真卿宽慰一笑。一方写完，便将其交给一旁等候的童子让他去药庐取药。

“元儿刚刚可是想到了什么？”颜真卿打趣道。

裴元此刻神色恭谨，波澜不惊：“回颜师傅，只是想着颜师傅的病情而已。今已入秋，虽然暑气未散，但毕竟天气逐渐凉薄，我已开了补气调和的方子，还望颜师傅多加保重。”

颜真卿摇摇头，只得一笑了之。这孩子，忒地心事深沉了。

此时，有弟子前来禀报：“裴师兄，落星湖来客了。”

“客？”裴元内心一悸。

“是纯阳弟子。”弟子是新来的，无疑不知这对他们这位杏林大师兄有何重要意义。

裴元眉毛不由一挑，喜色蔓延，随即转身拱手欲告辞。

“好啦好啦，知道你们俩小辈交好，我这老辈就不多留你了。快去吧。”颜真卿笑眯眯的看着他，摆了摆手。

裴元还是本着医者心嘱咐了两句，依足了礼节告辞。

离开之时，听到那位小弟子仍在诵读，只是他听听便罢了：“……望望江山阻，悠悠道路长……”

纯阳万花重岳相隔，迢递千里。这一点，裴元比谁都要清楚但是，莫可奈何。谁让他心中念着的那人所居之地，便是那遥远高寒千年积雪的纯阳宫呢？

更何况那人早已下山开始追寻其恩师下落，四处奔忙更难得其人踪迹，便是书信，前头人在洛阳，信刚到却又去了扬州，信件时常在此中遗失。

唯一期盼的，便是那人想着了便寻了万花来拜访，或者他得了空出谷去寻他。但是，机会寥寥。每每重逢，三两淡酒，一壶清茶，辅之以“久见珍重”，对他们而言已是得之不易。

难得那人百忙之中想着他，也难得那人……能给予这样重逢的机会。

裴元快步走着，着急了便拔了腰间素笔当空一划提气丹田，轻功直奔落星湖。也幸而此间正是中午时分，弟子们都在忙碌，无人可见这位素来沉稳庄重的杏林大师兄此刻这般失态之色。

已是深秋，长安城中已是秋叶翩飞了。青岩万花依旧是鲜花如瀑，竟是难觉秋意，也难怪书圣会感了风寒。而纯阳，怕早就飞雪漫天了吧。这次那人过来，他可得配几副方子让他带回去，不过那人大概会弃诸脑后吧。裴元无奈一笑。

临近了落星湖，裴元放慢了脚步，踱步于花间，上了石板桥，看见花圣宇晴正在一边侍弄那些珍奇花草，他点了点头当做招呼。见此，宇晴捂了嘴笑了出来，声音清脆：“洛道长已经到了多时，阿元你这可是让他一通好等，小心啊以后洛道长不来了。”

裴元只是笑笑，随即摇了摇头。也不是第一次被宇晴这般打趣，他早已习惯。

“吱呀”一声他推开屋门，屋内一片静谧，正对晴昼海的窗户大开，清风拂来花草的清香，沁人心脾。而窗下，一身着白色道服头束莲冠的年轻道士正坐在榻上的案旁，倚着窗栏支颐小憩。正是纯阳宫静虚首徒洛风，也正是裴元心心念念了那么久的人。

裴元望了一眼，走到一旁衣柜处从中抽了一床夏被出来，将之轻轻盖在洛风的身上。洛风只是微微皱了眉，不曾醒来。裴元低低一叹，观望了一下，便轻轻扯开洛风支颐的手，微微使力将他平放在榻上，再盖上被子。

想必洛风是累得紧了，这番动作下来竟也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。裴元只觉得心疼得紧，但是他也没有办法。

窗外，黄莺正在啼鸣。午后本就是疲累的时候，听了徒弟阿布说洛风已经用了午膳裴元略略放下了心。见着洛风那般好眠，裴元也是累了，便脱靴上榻与他一同歇息。

洛风醒来是因为一声惊雷。

午后积了热气，现下已是未时三刻，本来晴朗到有些闷热的天气突然翻滚起乌云，黑压压的一片笼了本来蔚蓝的天空。随即狂风大作，本来未合的窗扇在风中来回开合，直让人担心下一刻它就要脱窗而出。

闷雷不止，洛风眨了眨眼睛终是清醒过来，挣扎着爬起来准备关窗。

“醒了？”低沉的声音，带着刚醒的沙哑，洛风听着心神一动。

他刚欲回转过头，此时耳边伸过手先他一步关上了窗户。窗外风起云涌飞沙走石，天地一片昏暗，窗内黑暗中静默蔓延。两人对视良久，忽然都笑出了声。

“洛道长如何想起在下了？”裴元下了床去寻了火折子点了案上的蜡烛。

洛风摸了摸自己有些碎散的发髻，便随手拆了下来，头发披散在肩，凌乱不已。顺手拿了裴元的发梳梳起头发来。嘴里含着发带，含糊不清的回道：“刚从纯阳出来，听说寇岛有师父的消息正准备赶过去，路过万花便顺道来看看你，毕竟……”

“毕竟我们已经大半年未相见了。”裴元走到门口开了门，冷风顿时就灌了进来，他斜倚在门边看着外面电闪雷鸣而自处一方安然。

裴元微微叹气：“这次来万花可能待多久？”

“明天就走，师弟师妹都在长安等着我。”

“哦。”裴元语意不明的含糊应了一声，随即不再开口。

过了许久，洛风盘好发髻便走到裴元身边，一同望着远处低压的乌云。

裴元忽然笑了一声：“我们好像曾经也这么一起看过风雨。”

洛风想了一会儿，也笑了：“是啊，那是在金水的时候。”

彼时他们初初相遇，路遇暴雨，便在一方破庙停伫。后来的事谁都说不准，左右不过“倾盖一顾，三世缘深”罢了。

“洛风……”

“嗯？”

“我……”裴元未能说完，因为此时雷声仿佛就在耳边炸响，转瞬间，暴雨如注。

雷叹一声响，雨泪忽成行。

洛风伸手轻轻握住裴元的手，裴元微微一怔，偏了头望向洛风。此时天空已略微明亮，下了雨，风也小了不少，只余雷声不歇。

“裴元，你想说的……洛风都懂。”洛风轻声说着，话语湮没在一片连绵的雨声中。转头望着裴元的眸光中藏着的，满满是面前人的身影。

裴元不再说什么，只慢慢的靠近洛风，浅浅的在他的道长唇边落下一个吻。

任外界风雨如晦，他们如今，唯有彼此——哪怕只是短暂的一刻。

“明日，我送你一程。”

 

第二日，裴元一路送了洛风至长安城外的茶馆，那里等着的，是洛风的师弟师妹。

“大师兄，你可算回来了。”萧孟见了洛风，起身奔出茶馆娇脆唤道。

洛风向萧孟张钧笑了笑，随即转身望向身后牵着马的裴元。

长安秋叶纷飞，似是漫了天际。

两人久久对望，风声轻微卷过耳际，裴元似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，那般清晰。

洛风微微一笑，拱手一礼：“如此，多谢裴兄相送。”

裴元也只是微微叹气，回礼：“千里相送也终须一别，罢了。还望洛道长好自珍重。谷中新种了梨树，来年春天酿了梨花香道长可得记得来谷中一醉方休啊。”

洛风轻轻摇了头，想了一会儿，却又点了点，珍重应道：“裴兄相约洛风省得。来年春天，洛风当归。”

当归。

裴元仔细咀嚼了这两个字，随即欢喜漫上眉梢：“如此，一言为定！”

“一言为定。”

 

那年冬季，裴元应邀去了宫中神武遗迹。

 

第二年，春季应着花信如期而至，万花谷中鲜花似海。

一夜春雨无声。

清晨，裴元起了身，换了衣服后便去推了窗。花谷新雨后，空气别是一般清润。

裴元抬眼，一枝素梨斜斜压了下来，白似烟云的轻柔花瓣上沾着雨露，他似乎能闻到梨花淡淡的芬芳。

别前秋叶落，别后……春花芳。

他低低的笑出声来，抬眸望向凌云梯，目光浅淡温柔，仿若等着什么。

 

—Fin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