玄月镜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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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花羊/短篇】尘路

尘路

 

万花第一次看到纯阳,是在他的婚宴上。

彼时刚刚过了中秋,万花谷淅淅沥沥地下起了秋雨。

妻子是他的师妹,温良贤淑,也是青梅竹马。他们之间一直平平淡淡,像是相守了数十年,举案齐眉,在外人眼中自是佳偶天成。他也如此认为,便在最恰当的时候向师父请愿,之后便迎娶了师妹。

师妹身体不好,自幼修习的便是离经易道,跟着他行南走北,救济无数,因而也算是交游甚广。但是这个纯阳,万花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。

礼已毕,他送了妻子回房,轻声安抚了几句便回了前厅主持宴席。

万花注意到这个纯阳,是因为他的眼睛。

清澈遥远,仿佛会说话一般,就这样看着他。

婚宴忌杀,因而往来宾客都自觉地将随身武器交由一边的万花弟子保管。而面前这位道长,一身白衣如冰如霜,背负长剑,隔着好远他都能感受到那剑所带的清正之气。道长手执酒樽,遥遥地对着他举了举。

他皱了皱眉,便推了几个劝酒的师弟向他走去。

眉眼渐渐清晰,那双眸子却更加遥远。他看着,仿佛在说:“终于,找到你了……”

“你认识我吗?”万花不解,在心底暗暗想到。

却见纯阳淡淡一笑,明明十分浅淡而无半点红尘之意,却让他心中一痛:“是啊,我找了你……那么久了。

“你愿意和我走吗?”

万花顿时来了兴致:“你是来抢亲的?”

纯阳摇了摇头,看着他的眼神愈发温柔:“你和我走吗?”

万花望着周围宾客,想到正在洞房里等着的新娘,摇头:“今天不可以。”

纯阳叹了口气,万花眨了眨眼,便发现他已没了踪迹,来去了无痕。再看看周围宾客,并没有任何异样。仿佛除了他,并没有人注意到这样一人的出现和离去。

“真是,见鬼了。”万花摇头哂笑,并没有多加在意,重新举杯走向前来劝酒的师弟们。

 

婚宴上短短相见并没有给万花的生活造成什么影响。夫妻俩琴瑟和鸣,新婚没多久后便相携出门悬壶济世。

这一日,他们来到了龙门荒漠。

安史之乱刚刚平息,这里依然一片荒芜。望着举目无际的漫漫黄沙,万花皱了皱眉。

明明是第一次来,为何会这般熟悉?

到了客栈,他先下了马,随即将正在咳嗽的妻子扶下马。

“涟漪,这里风沙太大,你多加注意。”他帮妻子将披风拉好,便扶着她进了客栈。安顿好了妻子,他便出了门去补给药材和干粮。这一趟,他们是要去昆仑的。

龙门风大,鼓起旗帜烈烈而扬。万花采购足够后,吩咐杂役帮忙送回客栈,而他自己,则向着沙漠更深处而去。

万花知道这样很危险,只是内心中突然出现这样的念头,怎么都驱散不了。

在这片沙漠里一定发生过什么……他也许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。

走了许久,龙门客栈也慢慢在视线里变得模糊。刚刚登上一处沙丘,万花驻足观望。

他依稀记得三年前他从战场下来的情景。那真真是一场鏖战。他跟随裴元大师兄在军营中救死扶伤,但是那一次他所在的队伍与大部队失去了联系。随即便遇上了敌军……

那一次战况惨烈,将士们最终……埋骨他乡。

这都是醒来后听师妹说的。她说,上天垂怜,有人将你从战场里背了回来,再加上裴师兄妙手回春,若非这样恐怕……师妹摇了摇头。

他问过那个救命恩人是谁,但是似乎那时便失去了消息。救了他之后,便再未出现。而他,却似乎失去了那段记忆……模模糊糊,却是再也想不起来。

莫名他想到了婚宴上的那个纯阳,从那以后,他再也没有见到他。

望着这漫天风沙,掩埋住的,究竟有多少往事。

忽然眼前朦胧中闪现出一个雪白的身影,万花心中一动。风沙中本来看不清人影,万花却知道这是谁。

他伸手招呼,大声呼唤:“又见面了!”

眨眼间,白色的身影已近面前。依旧是婚宴上那身纯阳弟子服,高束莲冠,背负长剑,手中却是执着拂尘。

他看着万花,眼神一如最初,清澈而遥远。

万花笑:“道长好久不见。最近在哪里发财啊。”

纯阳不过摇头,依然是那句不言的话:“这次,你随我走吗?”

风沙突然大了起来,龙门客栈在风沙中越来越模糊。这在沙漠中本该是非常危险的事,万花此时却觉得这里似乎……比哪都要安全。

几乎是准备一口答应了纯阳,只是万花突然想到了客栈中的妻子,又将话语咽了回去。

还是摇头:“不行,我的妻子还在等我。”

“衡柯啊……”纯阳叹息。

万花一惊,刚要问你怎么知道我的乳名。却在眨眼间不见了纯阳的踪迹。

万花只觉周身寒意涌上,立即转身,迎着风沙回转龙门客栈。哪怕这样万分危险。

用了比来时多了一倍的时间,待万花赶回了龙门客栈,见了周遭景象,心凉了半截。

一片死寂。

不见人影。

万花急忙奔进客栈,心惊中敏感地捕捉到一丝血腥味。

他直接冲向妻子的房间,在推开门的一刹那,他僵硬住了。

全是血,妻子的胸口血不停的流出来……而她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门口。原本美丽如同琉璃珠一般的眼眸,此时被鲜血覆盖,望着他,控诉一般地说:“你怎么回的这样迟啊。”

迟啊。

万花后退了两步,心口刺痛到难以忍受,他捂着胸口跌坐在地。

他总是迟到。总是迟来一步。他失去了很多东西。可他失去了什么?

身边拂过一丝冷雪的香气,他迷茫抬头,随即瞳孔急缩。

“是你!”万花咬牙切齿。

站在房中几案旁的,正是纯阳。此刻他手执长剑,剑尖还滴着血。

纯阳抬头,不言不语,万花怒极攻心,一口鲜血喷出,随即拔了腰间落凤直接点了过去。

商阳指,水月无间,兰摧玉折,钟灵毓秀,芙蓉并蒂……玉石俱焚。

纯阳并不躲避,望着他的眼神愈加清明,也愈加柔和。

“衡柯啊,我是清行……”纯阳轻轻说了这句话,“我找了你那么久……衡柯……你都不记得了吗?”

第一次听到纯阳的话,声音清远。

清行,清行……清行……

万花只觉得头疼欲裂。

 

“万花纪白桦,你叫我衡柯吧!”

“纯阳苏无尘,字清行。”

……

“清行,你听我新谱的曲子……咦?你盯着我师妹做什么?看上她了?”

“……胡闹。”

……

“明日大军要开拔啦。清行我要去前线了,你……”

“我随你去。”

……

“那个畜生!真没想到……真没想到!”

“衡柯你冷静一点!”

“我怎么冷静得下来!清行你让开!”

“不行!!衡柯你这是白白送命!”

……

后来呢……

记忆全部回来,万花泪流不止。

再抬眼,周身一片黑暗,只有远方红光点点。

“迷路的魂啊你终于回来了,”身边有人对他说,“前方是三生路,去吧孩子。”

沿着三生路一步一步的前行。

他记得他与他第一次相见,第一次相拥,也记得他望着他的最后一眼——深沉的爱意、安心……绝望。

战火纷飞,如此乱世,又如何能期盼人心始终如一。

他与师妹行走前线救助将士,有一日,师妹却救了一个狼牙将军。

他生气万分,师妹却哭着求他。原来这个将军是师妹少时的玩伴,曾在军中任职,只是没想到……投靠了叛军。

师妹答应他会去劝说那人,如果不行,便用禁药夺了那人的记忆。只是待他回去检视,却只见门口大开,而师妹却……

他勃然大怒。他的师妹,他是当做了亲妹妹。他当即拔了落凤便前往敌军报仇,只是年少气盛,终要为此付出代价……

他的清行背负着受了重伤的他回到军营,他在他耳边说过:“清行,我若活下来,我娶你好不好?”

许久许久,只见清行侧过脸来,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望着他,那般专注,“……好。”

那一眼,他记了一生。

随即他便沉沉睡去。

再醒来,他再也见不到清行了。

他背着他,历经万险,倒在了最后一刻。

他合上眼眸前的最后一句话是:“告诉衡柯,我会等他……我答应他了。”

后来,他还是死了。清行用生命换回了他的命,却也不过一时。

战争不仁,谁又料的到明天?

只是他不甘。

魂魄不愿入地府,在外界徘徊,陷入自己给自己编造的梦境中,就这样消耗着,直到魂飞魄灭。

他忘了他答应了清行……忘记了。

但是他的清行来找他了。

三生路上彼岸花开,鲜血一般,如同他的人生。

“曾有梦魇想食你魂魄,幸而那孩子拔剑斩杀。纯阳宫的人,便是死了,也是不惧鬼魔啊。有他庇护,你也终是逢凶化吉,”三生路尽头,忘川边,送着孟婆汤的孟婆对他说道,嘶哑的声音中带着一股钦佩和感慨,“那孩子,找了你太久,等了你太久……”

遥遥的,他望见一个身影,飘摇似雪,撑着把素伞,立在忘川之上,奈何桥头。

奈何奈何,无可奈何。

万花想,他在这里等了多久……多久……有多久,他便陪他多久。

不,是陪他直到自己灰飞烟灭,直到山海尽头,直到……他们相伴而生,相守以死。

清行,我回来了。

 

—终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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