玄月镜澈

三

 

入夜，恶人谷营地除了外面的篝火噼里声，一片寂静。

昨日一场厮杀，他们丧失了很多兄弟。老唐紧紧攥着岑桓带回的医者的衣服碎片，一时间这个经历风霜无数的汉子声音有些哽咽。

攻防无数，尽管见惯了生死，但是依然会觉得悲哀。

岑桓和叶轻泽围着篝火而坐，两人俱是不语，只有叶轻泽抓了只雪兔现在正在烤着兔肉用来充饥。

看着叶轻泽熟练地清理兔肉，穿上铁钎，翻烤抹油十分娴熟的模样，岑桓微微笑了。这样一个大少爷，如今却也学会了这等手艺。随即摇了摇头，起身说：“我去拿点酒来驱寒。”

听到岑桓语带轻松，叶轻泽一时没忍住，脱口道：“阿桓，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？”

“什么问题？”岑桓从马背上拿下酒囊走了过来，随口应道。

“你为什么要入恶人？”

岑桓猛的抬头望他，神色有些奇怪。两边沉默片刻，叶轻泽也意识到哪里不对，便欲开口，“抱歉……”

“家祖岑羲。”

“岑羲……你是岑羲之后？！”叶轻泽惊讶，“可是自当今圣上上位，这岑家早已……”

“早已灭门？”岑桓笑了，喝了一口酒囊里的西市腔，“没错，李隆基一上位便赐了我岑家抄家灭族，可惜我父亲却是侥幸逃过一劫。

“父亲曾长年游历，熟识大唐各种风土，便隐居到一个偏远的村庄。在那里认识了我母亲，然后有了我。可是没想到终是逃不出命运。整个村子都毁了。

“后来我们一路逃亡，父亲用尽一切办法将我送往了华山纯阳宫，求着和祖父有些许交情的纯阳掌门收留下我便含恨而终。”

岑桓说着笑着，仿佛说的不是他的遭遇，而是什么浅淡的故事。叶轻泽看着，心中略微刺痛。

“后来呢？”

“后来我身份暴露，为了不牵连纯阳，我便私逃下山，一路上追兵不断。本来因为谢师伯的事纯阳便受神策军掣肘，我更不能为师门添麻烦，”岑桓擦拭着手中的玉清，“这是临走前师兄赠给我的，我带着它从纯阳逃到昆仑，还是被追上，几乎毙命。

“成王败寇，我岑家怨不得什么，所以我不恨。

“越寒救了我。除了越寒和我师兄，外面大约也几乎不知我的存在了。

“在恶人谷，我很好。”

比哪都好。

“那你的那个师兄呢？我记得越寒……”见着岑桓的微笑，带着些许满足，叶轻泽只觉得心痛不已，便岔开话题。

“他死了。”岑桓淡淡道。

“诶？”叶轻泽惊讶。

“早在两年前，”岑桓摇了摇头，又笑了笑，“师兄是浩气盟的，因为我的事与越寒接触过多，而被浩气那里怀疑。在一场攻防战中，师兄为了越寒挡了一剑便死了。至此罪名更无法洗脱……想我那雨卓承师兄也因为阵营之故最终被浩气驱逐。呵，不过是两个人互相喜欢而已。善与恶究竟又能分出几何？最终双手都是累累血迹。”

“此事越寒不知道？”叶轻泽诧异，“那他临死前……”

“越寒是我从战场拖回来的……师兄临死前托付于我……而我最终没能将师兄安葬，”岑桓垂下眼眸继续拭剑，“出了那样的事，师兄的尸骨……大概只能埋在那冰雪之中。至于他的死，没必要告诉越寒。

“人总要有希望……不是吗？”

“希望……”叶轻泽咀嚼这两个字，又伸手将烤着的兔肉翻了个儿，倒了点盐巴上去，“那你的希望呢？”

岑桓抬眸望向叶轻泽，摇了摇头，起身便走出了营地。

“为师兄和越寒报仇，岑桓别无它求。”

 

只是这世间终有这样一句话，天不遂人愿。

当岑桓在执行任务时与叶云非再次狭路相逢时，他便明白，终结……终于来了。

两人皆是不语。深仇大恨，这四个字并不是能够轻易书写下的，但是岑桓与叶云非之间，隔着的，便是如此。

他俩对视一眼，都笑了起来。

不是第一次对招。但是这一次俩人都意识到，这一切是是非非大约就将在此时落下结局。他们这一战，具是用尽毕生武学，招招杀气四溢，不死不休。

昆仑的高原上起了风，黑云慢慢铺满天空，正是风雪的前兆。

高手对招，两人如今具是伤痕累累。然而气宗心法的优势便在于距离。本来叶云非技差一着中了岑桓的五方行尽，随即被读了一记四象轮回而深受重伤。而岑桓已经杀红了眼，开了紫气便拍出两仪化形，只是这时意外发生了。

岑桓看着挡在面前的人，不由惊叫：“叶轻泽！”

“阿桓，够了！”叶轻泽上前一步，捂着胸口抓住岑桓的剑，之前刚刚有所愈合的伤口再一次崩裂。鲜血再一次滴下，就像是落在岑桓的心头。

岑桓再一次松了剑，他上前一步紧紧攥着叶轻泽的手，忍不住地颤抖：“叶轻泽你、你……”你这只手是要执剑的啊！

叶轻泽仿佛支撑不住似得倒下，惊得岑桓立即扶住他，“没事了，命都没了，哪里还在乎这些？”

“不会的！”岑桓抱着叶轻泽，“是我的错……我们回去！我去求肖前辈，不管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他！他一定能救你！”

叶轻泽微微一笑，摇了摇头。

而另一边，受了重伤又亲眼看着弟弟为自己挡下一剑的叶云非终于崩溃了。

“这一生我最恨的，就是你师兄为了救越寒而命丧我剑下。我本来……只是想如果越寒死了，他与恶人谷再无瓜葛，也许还能挽回他在浩气盟的地位，”叶云非跪在地上，手狠狠砸向雪面，“顾清醉你个混蛋，你凭什么……凭什么就这么一走了之？！越寒他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你如此？！”

叶轻泽笑了。

因果报应……果然是因果报应。

他推开岑桓，拄着御风向前走了两步，看着他的哥哥，脸上满是陌生。

“哥，这是我最后叫你一声哥，”叶轻泽喘了两口气，胸口的血沁满了衣襟，触目惊心，“我若是你，便不会用如此方法……你最后爱的，究竟是顾道长，还是你自己？”

叶云非看着叶轻泽，眼神里皆是陌生。

“算了哥，你走吧，回藏剑，爹娘一直等你回去。”说罢叶轻泽便不再看叶云非，他已经支撑不住了，跪倒在地。岑桓立即上前再一次扶住叶轻泽，他知道，叶轻泽命不久矣。

不知道叶云非是什么时候走的。直到昆仑再一次飘起了大雪，他们才感到一片寂静。

“阿桓，我的时间不多了，你听我说。”看着漫天的雪花，叶轻泽终于开口。

“这条命，算是我替我哥偿还给你，我作为弟弟没能及时劝谏亦是有错，只是苦了你……呵，无人不辜，有情皆孽。我叶轻泽从喜欢上你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清楚知道，我再也不可能置身事外，”叶轻泽咳嗽了两声，满是血污的脸上笑意清浅，不复当初的傲然，“我不是我哥哥，你若是不喜欢我，我会一辈子就这样缠着你，我这么帅你怎么会不喜欢我……但是你若真的不喜欢我，我也不会纠缠……幸好，我比哥哥幸运。”

岑桓哽咽，一句话也说不出，只是抱着叶轻泽，胡乱吻着他的额头。

为什么？为什么死的都是你们？明明最该死的是我啊！

“阿桓，答应我，此间事了，便离开恶人谷，去哪里都好，”叶轻泽笑了笑，“都是命运欠你的，可惜我不能再缠着你了。唔，或者就去江南吧，那里有醉人的春风，有清冽的茶香，有热闹的集市，有美丽的姑娘……本来你是要嫁到那里的，如今替我好好看看，好不好？”

“轻泽……”

“再见了……我的道长。”再见了，吾爱。

叶轻泽倦极了，缓缓合上那双曾经神采飞扬让岑桓羡慕也眷恋的眼眸。

昆仑的雪纷纷扬扬，淹没了一切。

岑桓微微抬头，任白雪沾满眉眼衣袖，将一切血腥归为最初的纯洁。

“如果我不是岑桓，那该多好。”

岑桓抱紧怀中人，笑得灿烂。

 

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