玄月镜澈

诺

 

“……喂，师兄！快醒醒！”裴元被人摇醒，不由皱了皱眉头，缓缓睁开双眼，发现师弟阿麻吕正一脸担忧的望着他。

“怎么了？”他开口问，声音沙哑，随即感到胸口一阵痛，撕裂一般的，他忍不住喘息起来。

“你中了流箭，”似是见到裴元醒来，阿麻吕松了一口气，“幸好是及时救了回来。师兄，我说了多少次，战场那么危险就算你不得不去也总该小心点，我就不信凭你的身手躲不开那箭。到底发生了啥？”

发生了什么？

裴元沉默片刻，摇了摇头，“这我哪里记得。算了都过去了，你去做事吧。”

阿麻吕无奈，只得留下药碗便离开帐篷，边走边絮絮叨叨：“总觉得师兄你从战场上下来发生了什么事，真是的，都不告诉我，算了我再去找道长问问。”

裴元眉头一跳，随即紧紧皱了起来。

倒下来的那一刻，他完全不记得了……记忆中模模糊糊的，大概只有那丝冷雪的香气拂过身侧，梦魇一般的，却让他失了神。

这么多年无数次出现在梦里，模糊的白影，混着些许檀香味的雪气，朦朦胧胧，忽远忽近。他多次想要靠近，却始终触摸不到。

裴元中的那一箭，在胸口处，与心脏不过差了几分，不幸中的万幸，但便是如此也不能在外流离了。在军营中住了几日，勉强可动之后便被阿麻吕差人送回了万花。裴元只是皱着眉头，应了下来。

再次回到万花，已是当年深冬。

被阿麻吕拜托送裴元回万花的，是一位纯阳宫的道长，也正是从战场将裴元救回来的那位。

几年未回，这落星湖依然如往日那般，却让裴元顿生几分恍若隔世之感。

徒弟阿布已经长大了，前些年也跟着师兄师姐们出了谷，宇晴也搬去了仙迹岩。往日热闹的落星湖如今却已只剩他一人，终是寂寥。

他摇了摇头，转身对那位道长拱手：“裴某多谢洛道长，现下更深露重，道长可愿留宿一宿明日再启程？”

那位道长姓洛名风，此刻他正坦然的坐在案边，擦拭着手中利剑。听到裴元说话，便转头望着他，一双眼睛里盛满雪光，随即抬头望了望天，掐指算了算，也不说话，只点头应了下来。

裴元含笑点头，便吩咐弟子们去收拾了客房。

半夜寒风起，裴元的窗户并没有关牢，风忽然吹来了窗扇，将梦中的裴元惊醒，随即他起了身去关窗户，却发现隔壁的客房还烛光通明。

他想了想，还是忍不住披了衣服过去。

站在门口，他迟疑了半晌，还是敲了门，却见门自己开了。

半夜不锁门，这道长对万花还真是放心。

推门而入，也不管这是否合礼，顺其自然，仿佛他本该如此。

寒风渐渐平息，却听着有雪落之声，细细碎碎，铺了漫天。

记忆之中，仿佛万花已经很久很久……未曾落雪。

床上的道长和衣而眠，晕黄的烛光之下，清俊的面容笼着温柔，眉头轻蹙，仿佛梦中有什么不适的情景。坐在床边，裴元忍不住伸手抚上道长的眉头，一笔一划，如此珍重。

突然梦中的道长突然睁开眼睛，怔怔地看着他。裴元的指尖正抵在道长的唇上，水润的唇上压了一点痕迹，道长突然睁眼让裴元先是一愣，竟忘记收手回来。

两人这样相对望着，直到裴元觉得胸口有些闷痛咳嗽了两声，才打破了平静。

裴元恍然要收手回去，并且想要为自己的无礼道歉。但是道长突然伸手捉住了他的手，指尖搭上他的脉，望着他的脸色有些严肃。裴元又愣住了，许久，他试探开口：“道长这是？”

道长松手，只是摇了摇头，不说话。

见道长不说话，裴元心中怪异之感更盛。他回忆了从第一天见到道长到现在的情景，突然明白是哪里不对。

“道长是不是来过万花？”裴元试探着问。

道长安静地看着他，波澜不惊。

“道长为什么不说话？”裴元默了默，“裴某似乎……从未听过道长开口。可是嗓子……”

道长嘴角勾起一抹微笑，却也并不回答。

却不知裴元或是会错了意，随手便拽住道长的手：“若是道长愿意，请留在万花，裴某自当尽心尽力，让道长重新开口。”

道长仍然笑着，却多了一抹裴元不曾发觉的苦意。

至此，这位纯阳来的道长便暂时客居在了万花。裴元用了很多办法想探明道长为何不能开口说话，每日里泡在药房和书房，却始终不明原因。问了道长，他也只是摇头。

裴元有些许沮丧，但绝不放弃。便收拾了脉案去寻师父请教。

赏星居一片安静，只有几个药童正在一处讨论煎药。裴元抱着书直接往孙思邈的居所而去。

门半掩，裴元正欲敲门，却听得熟悉的声音传来。

“你这又是何苦？”

“我老人家是老了啦，不太懂你们年轻人的心思。但是你知道元儿，若是他终有一日知道事情的真相，他该如何自处？”

“重情重诺，好！云流教出一个好徒弟！”

……

事情的真相？

怀疑的种子在心中扎根，便迅速发芽生长。

毫无疑问说话的是他的师父药王孙思邈，但是与他对话的那人竟是自始至终未曾开口。

是谁？不言而喻。

那日雪下了一整天，如此难得。风雪漫天之景如此眼熟，在他的梦里飘了很多很多年。如今雪已经停了，往日生机盎然的万花谷如今埋在深雪里，让人恍惚间不知身在何方。

就像纯阳一样呢。

有人在耳边轻语，裴元转身，除了一片空茫的白色，就只有风声。

裴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落星湖的，他只是关起房门，独自坐在案桌边陷入沉思。

寂静中他能听到有人踩着落雪而来，停在他房门片刻，就在裴元等敲门等不到想去开门时，却听得门外之人转身离开。

裴元心中顿时一梗，随即便起身开门，门外雪上只有脚印两行，通过石板桥，一看方向，裴元一愣，随即慌张了起来。

那是凌云梯的方向。

那人竟然不告而别？！

裴元胸口又疼了起来，但他顾不了那么多，跌跌撞撞的顺着脚印而去。

终于在凌云梯底发现那个人，一身道袍皎若松上雪。道长抬头望着凌云梯顶，神情淡然。

裴元上前一步，颤着声音唤道：“洛风！”

道长明显一惊，回头望向他，眼眸里满是惊愕和慌乱。

他忍不住急步上前，在道长没有反应过来前一把将他拉入怀中，紧紧抱住。

道长似是忘记了挣扎，安静的在裴元怀中，慢慢的抬手也圈住了裴元的腰，如同记忆深处那般，这一幕重演，道长只觉得眼中酸涩，却是落不出一滴泪水。

“你要离开吗？你为什么要离开？”裴元哑了声音。

为什么要离开？是因为我该走了啊。因为我自始至终就不该存在在你的记忆里。

而我如今，不过是来偿还我的承诺，我们的誓言。虽然你不记得，但是我已经做到。你我之间，我一个人苦就够了。

“裴元。”时隔多年，他再一次唤起这个名字，心中只有苦涩。

听到道长的声音，裴元顿时一怔，随即胸口剧烈疼痛起来，疼得他弯下了身子。

曾经如吉光片羽，一点一点回到裴元的脑海中……那些被遗忘的过去。

他的道长，他的洛风。在那年的大雪里离开了，永远的离开了……

从宫中神武遗迹带回他，用尽方法救他，哪怕自己以命换命。

“你说你会回来的。你答应过会陪在我身边，你说你会与我长居万花，此生此世，生生世世……呵，”裴元捂着胸口，苦笑不止，“这就是你实现诺言的方式吗？你如今……是人是鬼？”

是人是鬼？

道长愣了愣。随即笑着摇摇头，“非人非鬼。”

我不过是一缕执念。求了师叔帮忙，寄存在你身上，并封存你的记忆。若非你遇见危险，我如何会动用禁制化形？原本我只想此生此世守着你，不论困苦，直到轮回。

如今，不过南柯一梦。

但是你平安，余心已足。

裴元抚摸着梦里无数次见到却触摸不到的容颜，面前之人一如多年前，一身雁虞道袍，身上淡淡檀香味，还有华山上经年不消的雪气。

原来你一直在我梦中。

“你什么时候离开？”裴元低声问道。

“今夜子时。”道长笑着回道。

裴元再一次伸手，将道长拢在怀中：“上一次没来得及带你看万花的雪月，今晚正是晴天，去看看吧。”

腊月十五，月光皎洁，铺洒在雪面上。

“果然真像纯阳呢。”道长感慨了一句。

“还是有不一样的啊。”裴元笑着调笑一句，拢了拢怀中人身上的狐裘。

道长却是埋头思考了一下，想到了什么，暗暗笑了起来。

一时间，裴元竟是不知年岁几何。仿佛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，他与面前人煮茶论道，弈棋看书，仗剑江湖的日子。

终不复来。

“子时已经到了……洛道长，你记得黄泉路上等裴某一等啊。你已经食言一次了，下一回可得加倍偿还了。”裴元低下头，以唇轻轻碰了碰道长的额头。

“裴元，对不起暂时食言了。”道长红了脸，最后的最后，抬头主动吻了吻裴元的唇，眼中雪光潋滟。

裴元就这样看着怀中人渐渐变得透明，慢慢化作了雪气飞了漫天。

“下一世，我等你。”

 

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