玄月镜澈

第五章

他以为洛风不知道。但洛风如此清楚。大家都很清楚。或许唯一不肯面对现实的，只有他。

洛风用力抬手轻抚上裴元的脸庞，裴元颤了一下，也抬手覆上洛风的手。裴元强笑一声，道：“洛风，你不会有事的……”

“够了，”洛风闭上眼，“裴元，我那日所说为真。洛风这一生只为师父、为静虚而活。洛风的心放不下其他。

“你送的剑，洛风收在盒中。赠花赠剑之谊，洛风无以为报，洛风……”

“洛风，”裴元定定地看着他，“我赠花赠剑，不过是裴元自己的执念，与你又何干？我且问你，我此等心思你并无反感，但你当真对我……没有丝毫眷顾？”

终于问出来了。洛风鼻子一涩，感到眼角湿润，便偏头不去看裴元。沉默蔓延开来。裴元终于失望，多日以来累积的疲惫漫上心头。他眼前一黑，倚在床头便昏睡过去。

洛风抚着裴元的脸，轻轻一笑，笑容中尽是苦涩。

裴元啊裴元，你让洛风如何放心的下？

 

“师兄这是过于疲累才如此，道长不必忧心。”阿麻吕为裴元诊了脉，如是说道。

“如此便多谢阿麻吕先生了……咳咳。”洛风咳嗽了两声，斜倚在床头，紧紧握着裴元的手，不愿松开。

阿麻吕听言，眉毛一挑，眸中闪过一丝讥诮：“他是在下的师兄，治他是分内之事，道长又何须致谢？”

“我……”洛风语塞。

“呵，我这师兄向来是万花精神的典范，淡泊随性，不求无争，不羁红尘，不入俗世。立下‘活人不医’的誓言，一心专研医术。一直以来他都是我尊敬的人。但是，他遇见了你。我从来没有见他为哪个人如此拼命……道长，你对师兄并非无情，为何……”

“不可以，”洛风低头，手指抚着裴元的长发，一点点梳理，“从前是因为立场职责，如今……洛风时日无多，已不敢奢望。师父、静虚、纯阳，洛风生命中最重要的已经被迫放下，如今只得苟活一日是一日。说洛风天真也罢，愚蠢也罢，洛风那日只是觉得累了，或许可以以自己一条性命换纯阳一线转机——洛风确确实实已经死在那日的宫中，你们……也当我死在宫中了吧。”

“你！”阿麻吕忍不住惊怒，“死在宫中？好，我且告诉你，自宫中那日至今已然过了两旬。这二十多个日日夜夜，师兄为你寝食难安，每日能歇上半个时辰已是不易。为你试遍各种珍药奇方，甚至不惜以己身试针！连师父都说根本救不活但是师兄还是拼了命。若是可以，他甚至想以自己一条命来换你。我们都想强迫他入眠，但是都狠不下心！一句‘死在宫中’，你究竟置师兄于何地？！况且……”

“阿麻吕，够了！”就在这时，裴元突然醒转过来。他慢慢坐起了身，扶着额头，抬眼冷冷望着这场景，“裴元不过是治病救人，换了谁都会这样。裴元不会见死不救！”

“但是师兄……”阿麻吕提高嗓音，哪怕现下是对师兄不敬，他也要说。

“你还嫌不够乱？！在病人面前大呼小叫成何体统！你先出去。”裴元按了按额头。

阿麻吕见师兄动了怒，虽然心疼师兄，但也知道此刻不能多言，便甩袖负气离开。

“我这个师弟向来如此，还望道长不要介怀。裴元打扰道长休息已久，先告辞了。”裴元整理好衣服，向洛风拱手，随即便欲离开。

“裴元！”洛风急急唤道。

裴元停住脚步，却不回头。他说，语气孤傲，却也有着不易察觉的疲惫：“洛风，我对你之心从不求你回应。放心，君既无意，我裴元也不是不识趣。至于你的伤，我自会尽力。”

洛风垂了头，犹豫了一下，语气微微颤抖：“我刚刚见你已经有了白发……不必勉强了，洛风命该如此。”

裴元一怔，随手拨过自己的长发。洛风刚刚梳理过，裴元迷蒙中依稀能感到他手指的温度，那般轻柔，带着华山的雪气。

垂头看着自己墨色长发中夹着的那几丝雪色，裴元微不可察的笑了笑。

他如何会不知命？只不过放不下……放不下而已。

“洛道长不必担忧，我青岩万花医术高妙，这根本算不得什么。道长好好休息。”随即裴元便走了出去，只留洛风一人在房中。

洛风望着裴元的背影，疲倦地合上了眼眸。

 

又过了几日，裴元依然毫不松懈的寻找方法。

洛风确实是死了，他不过是强用锋针将那一瞬的死气逼至一处封起，但这根本无法长久。一旦死气聚集到连针都封不住，那么大约……依然是死吧。

他翻阅了大量的医典，甚至对苗疆那处的蛊毒都寄予了希望，但依旧一筹莫展。

他揉着额头。自洛风醒来那日至今，已经好五日了。他已经五日未见洛风了。每日，阿麻吕都被他支使了去为洛风行针，自己却避而不见。呵，真是折腾啊。

但是两人见面……又能说些什么？

“师父，”阿布蹦着进来，“天工那些师兄们将那个带滚轮的椅子做好送来了！”

正在头疼的裴元抬了头，甩甩手：“那你带那只呆咩去花海逛逛吧！”

记得他一直想要看晴昼海。

洛风坐在花海中，闻着鼻端氤氲的花香药香，看着远方铺至天际的蓝紫色的花儿，心中安谧一片。

有好些弟子在花海采药，阿布在他不远处逗着那些鹿。就在刚刚，有一个万花的小师妹，穿着半夏套，红色的布巾扎着长长的马尾灵动活泼。她跑过来塞给了他一小罐花蜜，眼睛红通通的，“道长你一定要好起来啊！”

他知道，裴元为了救他花了多大的代价。万花谷众人只盼着他能早日康复，这样他们的大师兄便能早日安心。但是……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，握了握。

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流逝，每一日过的都像是最后一日。也许今天一闭上眼，就再也看不见今世。这种感觉，就像一柄利剑悬在头上，不得解脱。

“哟，洛道长你今儿个被批准出门了？”身后传来阿麻吕戏谑的声音。

洛风偏了头，看到阿麻吕手中盒子，微微一笑，“东西已经拿来了吗？多谢阿麻吕先生了。”

“别，我可担不起这声谢。我只说了来拿道长遗物，放心，纯阳宫不知道这里的事。”阿麻吕上前几步，将长长并有些沉重的盒子放在洛风膝盖上。

古朴的檀木雕花盒，光滑温润，看着有些年头并被经常抚摸。

“纯阳宫那里？”洛风偏头问。

知道洛风想要问什么，阿麻吕心有不忍。前几日得了裴元嘱咐，在洛风面前闭口不谈纯阳，但是，何必呢？“那日你死后，谢云流道长放话说必有一日会上纯阳为你讨回公道。”

洛风大惊，随即猛烈咳嗽起来。因为自己而使纯阳更乱，这大概是洛风始料不及的吧。

一瞬间，阿麻吕看向洛风的眼神有些怜悯。

“多谢先生告知。”洛风白着脸，强笑着摆摆手。

他能如何？如今这残破的身子，连执剑都成问题，又何谈回转纯阳化解此劫？

人力终有不及。他想起他的师叔、掌门李忘生曾经对他说的这句话。清静无为，道之所存。纯阳六脉合一，他将此当做了执念反而，曲终人散。

执念入骨，反成伤。

阿麻吕走后，洛风望着万花谷湛蓝的天空，沉默不语。

而在他身后二十来尺的树下，裴元静静地望着这里，静静地陪着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