玄月镜澈

第六章

又过了十日，洛风终于可以自由的行走。裴元也不拘着他，任他今日去看书圣写字明日去画圣那里观画，也会跟着杏林弟子到处采药，随着商羽弟子乱弹琴，或在天工弟子那里折腾半日……

听着阿布的回报，正在阅批门下弟子医札的裴元无声一笑。想必洛风若是生在万花，大约会是万花一霸，比阿布还能折腾。

洛风最常去的是晴昼海，抱着那个长长的木盒。

 

一日傍晚，洛风又去了晴昼海。裴元望了望天色，皱了眉，随即拿了一件外袍跟了出去。

洛风望着天边如同火烧一般的霞云，映着三星望月的剪影，他微微勾了唇，终于开了盒子，里面是一柄长剑。

水青色的剑柄，银色的剑穗。剑格是鸿雁的形制，展翅欲飞，栩栩如生。洛风将剑抽出剑鞘，精铁剑身仿若一泓星泉，映着霞光，流光溢彩。

这是裴元赠给洛风的那把剑，独一无二：行随烈风，志在千里；高空雁鸣，声震九霄。是以名之风雁。

洛风竖剑于前胸比划了一个起手式，随即剑诀出口，剑随意动。纯阳剑法的意境精髓，身为纯阳大弟子的洛风，就是死也绝不会忘。

见此，裴元默默驻足。

明知道他的身体不能动真气，但是……这一刻他竟是想就这样遂了他的愿。

执剑为天下靖安河清海晏，这是洛风一直以来的梦想。但是，也被迫放弃了。

裴元抽出腰间鸿雁，悠扬的笛声荡了开来。洛风剑招一滞，随即更加的行云流水。柔和的离经内力护着他，让他从心底觉得温暖起来。

洛风恍惚觉得，这样，便是永恒。

他收剑伫立，转身看向那方独奏的裴元，心中迷茫不安。

裴元收了笛声，慢慢向他走来，再一次走进了他的生命。

洛风扯了一个微笑，道：“你终于愿意见我了。”

裴元默然不语，将担在肩上的外袍抖了抖，披在洛风肩上。

洛风轻轻颤了一下身子，望着裴元有些模糊。

他任裴元将他拥进颤抖的怀抱，慢慢合上了眼。他第一次开始遗憾……遗憾什么呢？

 

洛风再醒来，又过了三日。迷糊中只觉得自己似是偎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。

万花谷什么时候也这么冷了？

“你醒了。”头上传来低声询问，洛风恍惚不知今夕何夕。记得那日初醒，裴元也是如此说的，那语气欣喜中夹着一丝惶惑，到而今他才听得出来。

洛风眨了眨眼睛，直到视线清晰起来。

裴元正拥着他，接而他感到额间一湿，软软的有什么贴在上面。是裴元的吻。

他抬头看着裴元，越看越不对劲。他抬手摸了摸裴元的额头，竟是滚烫的。

“你生病了？！”洛风惊诧。

“不妨事的。都习惯了。”裴元放开洛风，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手，随即下床去了桌边寻了药茶。只是茶入干喉，竟是猛烈的咳嗽起来，失手打翻了杯子。

“师父师父！发生什么事了……啊，”阿布突然闯进来，看裴元正在咳嗽，顿时惊慌起来，“师父，都说了不睡觉撑不住的要注意身体。你你你……不行我去找师叔来！”

“阿布，”裴元对阿布摆手，“不必麻烦你师叔了，师父只是一时不慎招了风寒而已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

“别说了，走吧。”

洛风听此，一下子就明白了。原来为了救他，裴元又是几日未睡。

若是可以，他甚至想以自己一条命来换你。

阿麻吕的怒言犹在耳，他又如何舍得裴元为他牺牲至此？

心中五味杂陈，到最后，只剩一腔怒火。

洛风努力平复心情，对那厢站立目送阿布离去的裴元说：“裴元，你还是别管我了。”

裴元抬眼看了他，手握着杯子，随意道：“针在我手中，我想救谁不想救谁，还轮不到病人来选。”

“你还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？！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心情？你不就是想让我说我喜欢你吗？好，我是喜欢你。你这是让我走也走的不放心！”洛风低吼。

一瞬间，房间安静下来。洛风回味刚刚自己说了什么，一瞬间白了脸。

裴元震惊的望着洛风，许久，终于明悟。

“放心吧，”他弹了弹衣袖，朝着洛风儒雅一笑，走了过去，“裴元已经任性过了。洛风，你是我唯一任性的理由。”

洛风看着向他走来的墨衣名士，眼眶突然就湿润了。

“裴元，你知道我没你那么会说话。而且，我……”

“你别说了，我都知道。”裴元坐在床边，揽住洛风。

“呵，这次我还能活多久？”洛风一旦想通便不会再纠结，任裴元揽着他。

“不出一个月。我只能再从阎王那里抢回这些。”

“是吗？”洛风倚在裴元怀中，合上了眼，“对不起，裴元。”对不起我骗了你……对不起我终究没能骗得过自己的内心。

你我见面不过五次……

呀，道长，对裴某来说只有四次。

那就四次吧。裴元，你是怎么喜欢上我的？明明我们都是男人……

“洛风，”裴元长叹一口气，将道士冰冷的身子往怀中拥了拥，“你又是如何发觉对我的心意的？”

“如何发觉的？”洛风笑了笑，目光悠远，带着倦意，“裴元，那日我违约未能陪你去藏剑，你是否怨我？”

“自是没有，若是怨你又怎会赠剑与你。左右喜欢你不过裴元一人心思而已。”

“出了扬州我就后悔了，”洛风低低一笑，“不顾师弟师妹诧异的眼光，转头便往藏剑赶去。如果能碰见你，我就告诉你那朵花我收下了。也许我也不知道自己对你的心意是否如你一样，”洛风看向裴元，微微握住他的手，“我只是不愿见你失望。”

只是不愿见你失望，我想，这大概就是我的心。

“呵。你能说这些我已经很开心了。至于我……道长姿态风流，裴某一见倾心。”

“……”洛风无语。裴元还是裴元，每次都能说的他无言以对。

洛风从床边抽出一柄短剑，轻轻放在裴元手中：“这个给你。”

“这是？”

洛风局促一笑，一如初见，“这柄短剑我收了很久，是师父的。裴元你用的是毛笔，但是这……也许哪天就用着了。”

裴元将剑从鞘中抽了出来，看到其上铭文，顿时明白了。

他轻声念道：“执子之手，与子偕老。”

洛风目光定定地看着裴元：“虽然已经是不可能的了。我若死了转世轮回定然也是不会记得你了……裴元，那时候你便忘记我吧。”

“怎么会忘……道长你高估在下了，”裴元笑了两声，抚了抚洛风的手，将他拥在怀中，“情之所钟，不知所起。今生既见，道长你要在下忘记你，是不是太残忍了？”

“我……”洛风一瞬间不知如何回应。

裴元下颔抵着洛风的额头，轻声道：“裴元从不奢求能与你共白头，只希望能守着所有关于你的记忆，慢慢的走着。这样就够了。”

洛风往裴元怀中埋了埋，闷闷说：“我死后，就将我埋在万花吧。风雁剑请帮我送往昆仑给师父，至于纯阳……道家清白，我也不需留下什么痕迹。洛风心在那里就够了。”

“好。”

“我们已蹉跎岁月无数，一生遗憾。”

裴元愣了愣，随即笑了，一如春暖花开：“是啊，一生遗憾。”

人若蜉蝣，世事动荡，能守得一时是一时吧。

“但却无悔。”

窗外传来雁鸣。南归的大雁疲倦了便停留在青岩歇息。

万花谷的秋天终于到了。

 

终